他們回去的時候由安灼拉抱著被褥，柯洛娜走在前面，一手提著燈照明，一手幫忙撥開擋路的藤蔓。公白飛單手撐著臉頰，坐在古費拉克旁邊，聽見門響便擡起頭來。

他們一起將厚實的被單疊了幾疊，蓋在沙發上，壓住上面的鮮血和灰塵。客廳裏有三張長沙發，三面環繞著茶幾，古費拉克占了一張，另兩張剛好分別能睡公白飛和安灼拉。公白飛問：“你晚上住在哪兒？”

柯洛娜抱起最後一疊被褥，示意了一下客廳側面的一扇門。“我就在書房。”

“你不回去嗎？”安灼拉驚訝地問。

柯洛娜挑了挑眉：“我回去了，若是碰上有人問你們幾個人怎麽在這所房子裏，你打算怎樣應對？”

她面上強作鎮定，心裏其實跳得厲害：與兩個未婚青年同住一室、之間只隔了一道門，對於好人家的未出嫁的姑娘來說，已經算得上是不知廉恥的舉動了，柯洛娜終究不免有些心虛，說完這句話，她不等另外兩人回答，已經自顧自地轉身抱著被子快步走進書房，急急忙忙地關上了門。

客廳裏只剩下公白飛和安灼拉，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古費拉克。安灼拉將燈和蠟燭都熄了，只留一支蠟燭在桌上閃爍一點微弱的光。他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又睜開眼，燭火的光線下他看見公白飛換了個姿勢，將手臂枕在腦袋下。

“明天早上你的手會麻的。”他用很低的聲音說。公白飛擡起頭來，眨了眨眼。

“你也沒睡？”他同樣壓著聲音悄聲回答。

安灼拉點了點頭。

“古費的傷不太嚴重，只是失血過多。如果今晚沒有發燒，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兒。不知道工人那邊怎麽樣了――聽說沖在最前面、被警察抓走的多半都是棉紡廠的工人。”

“明天你還有早課，先去上課。我會把古費送回去，然後去棉紡廠打聽情況。”

“看情況吧。希望古費的傷口不要感染，否則誰還顧得上早課。”公白飛輕輕嘆息一聲，一只手從沙發邊緣垂下，手指恰巧觸碰到被血浸透了的地方。他將手縮了回來。“不知道這麽多血，他――她要怎麽處理。”

安灼拉一楞。先前事情太多，他思緒太亂，根本沒顧得上想起這件事。“我明早會問她是否需要幫忙。”他承諾道，“你快睡吧。”

“那可是柯爾――你別對她太兇。”公白飛輕輕地笑了一聲，“晚安，安灼拉。”

“晚安。”

那之後他們又各自聽了一會兒對方的呼吸。公白飛翻了幾個身，又過了好久呼吸才漸漸放緩，終於陷入睡夢中去了。安灼拉維持一個姿勢靜靜地躺著，閉著眼睛。

但他殊無睡意。

他八歲時初次接觸到革命理論，若說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曾經堅固的認知世界的一角搖搖欲墜，那麽如今他感到了第二次震蕩的前兆。

某些事情一個向往革命的青年可以做，某些事情一個討好上流社會的淺薄富家小姐不能做。他對待朋友和同志是一種態度，對待婦女又是另一種態度。但柯爾和柯洛娜是同一個人，她硬生生在他的立場中擠出一道夾縫，站立於混沌之間，讓他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對待她。

她是錯的。如果放在幾年前，他也許會這樣認為。有些領域女性不該染指，這不是他的偏見，而是她們自己給自己下的定論。他見過的那些貴族小姐搖著扇子鄙視那些正直的勞動者，做一只安於待在錦繡堆中的波斯貓。他見過的一部分少女好逸惡勞，認為僅僅憑借性別和一點點美貌就理所應當接受情人的供養。當然，他也見過值得尊重的女性：比如他的母親，出身高貴，仍舊對窮人抱有同情。比如許多在工廠裏做工的女工，又比如一些在貧困中掙紮，奮力養活孩子的貧苦的母親。他對這些勞動者抱有尊敬，也僅僅是尊敬：她們沒有誰能夠讓他在思想上認同。因此，他作為一個青年，從未感受到女性的美：她們要麽虛榮、要麽無知。

柯洛娜全不一樣。她既不是籠中的金絲雀，也不是泥濘中茍活的野荊棘，卻仿佛又同時帶有兩者的特點。他已了解她的抱負，相信她的才華，因此當她在昏暗的燈光下含著淚質問他的時候，他頭一次沒有看到寫著“女性”的標簽。

他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女性的美，於是那雙淚盈盈的藍眼睛和臉頰上昏黃的光影從此印刻在他的記憶之中，叫他難以忘懷，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應當修改繆尚的規定嗎？他應當繼續同一個未婚的少女結為朋友嗎？柯洛娜埃弗瑞蒙德是一個罕見的特例，還是一個證明了他們的錯誤的證據呢？

如果他真的錯了，世界上有多少人犯下了同樣的錯誤？又有多少人世世代代忍受著這種錯誤所帶來的不公正呢？

這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難眠的夜晚，但其中倒並不包含古費拉克。他睡得很沈，半夜裏發了一會兒低燒，好在很快就退了。天色將明的時候公白飛起來再度檢查他的狀況，更換繃帶，古費拉克被作痛的傷口弄醒，迷迷糊糊地擡手想要揉一揉眼睛。手臂一擡便牽動腰部傷口一陣劇痛，他嘶地吸了口氣，這一下是完全清醒了。桌上的蠟燭已經燒得只剩小半截，借著蠟燭頭的昏暗光線，他勉強看清了眼前的人。

“公白飛？”

“你醒啦。”旁邊立刻兩個人圍了上來：不僅公白飛，還有安灼拉。公白飛拿手腕內側試了試他額頭，確認他沒再繼續發燒。“感覺怎麽樣？”

“感覺還活著。”古費拉克說，打量四周，“這兒是……”

“這是柯爾……呃，柯洛娜家。蔔呂梅街88號。你自己走過來的，你還有印象嗎？”

“我有印象。”古費拉克說，敏銳地抓住了公白飛話中的漏洞，“你說這兒是柯爾家，還是柯洛娜家？”

公白飛和安灼拉對視一眼。

“對了，你還不知道。”他說，一只手按在古費拉克肩膀上，把他固定在沙發裏，“柯洛娜埃弗瑞蒙德小姐扮男裝的時候叫做柯爾卡頓。”

古費拉克像木桶裏的魚那樣在他手掌底下彈跳了一下。

“什麽？！”他驚愕地問，“他們是同一個人？”

“對。根本不存在什麽柯爾卡頓，一直都是柯洛娜假扮成男性。”公白飛苦笑了一下，“要不是那會兒我們都在擔心你的情況，也許你能看到ABC的大家最吃驚的表情。”

“這不可……能……”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轉而露出思索的表情。安灼拉搖了搖頭。

“其實她的破綻很多，是我們沒有往這個方面想。長相很相似就不說了，柯爾去柯林斯的時間和柯洛娜給女工上課的時間從來都是錯開的。他告訴我們的家人情況和柯洛娜也對得上。他擅長畫畫，卻似乎並沒有想要出售畫作的心思――埃弗瑞蒙德小姐是成名的女畫家，並不需要用一個假身份出售畫作謀利。他從來沒提過要上大學的念頭，現在我們也明白了。”

古費拉克一只手扶住額頭，苦笑出聲。

“嘲笑我吧，朋友們，你們面前現在正躺著路易十四以來最大的傻瓜！”他大聲宣布道，“我居然從來沒往這個方面想――說出來我自己都想笑話自己，我甚至以為柯爾是個私生子！”

從沙發後面傳來一聲顯然沒有憋住的竊笑。

“抱歉，你以為什麽？”柯洛娜站在門口，忍著笑問。

古費拉克往前探了探脖子，公白飛伸手幫忙扶著他坐起來。“我們吵醒你了嗎？”安灼拉問。

“我在書房聽見了你們講話，所以出來看看。”柯洛娜邊說邊朝他們走過來，路上用雙手攏起耳邊的碎發，將它們收攏齊整，“但是，古費拉克先生，私生子？”

古費拉克雙手捂住臉。

“您知道您自己的身世在巴黎有多少種傳言！”他悶聲悶氣地回答，“有了一個私生子，再有第二個好像也不怎麽奇怪，而且你們又長得那麽像。”

柯洛娜唇角溢出一絲笑意，搖了搖頭。

“我還曾經確信您一定猜到了我的身份，畢竟您是唯一一個見過柯爾、也見過柯洛娜的人。”她說，“私生子……我倒沒想過這個解釋。”

古費拉克嘆了口氣，放下手，擡起頭來看著她。柯洛娜為了免於他用古怪的姿勢扭著脖子，主動繞到了沙發正面去。於是古費拉克很嚴肅地直視著她。

“我要向您道歉。”他說。

柯洛娜頗有些意外：“為了私生子的猜想嗎？您不必。我的確知道關於我的身世都有些什麽傳言，大部分的言語比您說話可難聽多啦。”

“不止因為這個。”古費拉克說，目光落到她的衣裙上：夜間她沒有什麽機會更換衣服，藍裙子上仍舊掛著半身斑斑駁駁幹涸的血點。“我看得出來，您並不很想讓我們知道您真實的身份，那麽您原本可以裝作沒發現我、或者隨意把我送到任何一個醫生處，那都要算您心腸好了。但您堅持找來了公白飛，大約為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為了這個，我要向您道歉。我可沒想過來這裏會把誰扯進這麽一大灘麻煩事當中。”

“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我聽你們說話感覺像是在聽兩個陌生人客套。”公白飛說。

古費拉克笑了起來。“道歉當然要正式。”他說，沖柯洛娜眨了眨眼，“但比起冷淡而疏離的埃弗瑞蒙德小姐，我倒希望我們還能繼續做柯林斯裏隨便聊天的朋友。您覺得呢？”

柯洛娜也笑了。她眼下衣裙不整，發髻散亂，未施粉黛，但這個笑容卻比古費拉克在任何宴會上看到過的笑都要鮮活和真切。

“我也這樣覺得。”她輕快地回答。

“說到柯林斯，”安灼拉不合時宜地問，“現在大家應當都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後你打算怎麽辦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部分內容臨時覺得不太滿意，稍微改了一下，所以今天晚了幾分鐘。

……安灼拉和古費拉克放在一起，安灼拉真是直男得讓我不忍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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